傍晚时分,李未央匆匆去了荷香院。
丫头打了帘子迎了她进去,笑道:“县主,老夫人正等着您呢。”
李未央微微一笑,脚步半点不停,快步进去了。
李未央进去时,老夫人正端坐在椅子上,由罗妈妈伺候着用茶。李未央请了安,老夫人笑着道,“起来吧。难得你有心,这时候还跑来看我。”
李未央起身谢过,老夫人指着旁边的糕点,道:“你母亲早晨送过来的,你尝尝看。”
李未央笑着走过去,看到这盘糕点色泽红润且透着丝丝金黄,看起来十分诱人可口,便随意地拈起一块放在嘴里吃了,不由赞道:“这糕点味道真是爽口,不知道叫什么?”
老夫人微笑不语,罗妈妈道:“县主,这是金糕,大夫人亲手做的,爽滑细腻、酸甜可口,老夫人很是喜爱呢。”
李未央回味片刻,道:“是山楂做出来的吧?”
罗妈妈点点头,道:“也是大夫人有心了,老夫人最近受了风寒,吃什么都不开胃,这个正好呢!”
李未央笑道:“可见母亲用心之深了,老夫人得了这样的好儿媳,可是洪福齐天的。”
她言笑晏晏,半点看不出真实心思,说完后便到一边,从罗妈妈手中接过茶碗,亲自捧到老夫人跟前,毕恭毕敬的,老夫人看在眼里,也不言语,待喝了一口,才慢慢笑说:“好好的丫头,倒为我做起这些微末功夫,可委屈你了。”
李未央忙道:“老夫人说的哪里话,孙女笨手笨脚的,也不知道是否妥帖。若是能跟母亲一样聪慧,早就备了点心天天送来了。”
老夫人笑道:“瞧你这张嘴,真真是挑不出错处来,可劲儿地招人喜欢。”说了这句话,却突然停了笑容,正色道,“只是,我今天倒有件事,要与你说。”
李未央心道果然来了,脸上却不露分毫道:“老夫人请说。”
老夫人看了她两眼,慢慢说:“蒋月兰怎么嫁进府里头的,咱们彼此心里头都清楚,我只有一句话,既然她嫁入李家,我就当她是一家人。现在看她,的确是个聪明人,行事妥帖又知道轻重,这个儿媳妇,倒也没有娶错。”
李未央侧耳,认真倾听,心中不由想到,按照道理说,蒋月兰是蒋家硬塞进来的,老夫人先存了三分厌恶,现在看来,只能说这蒋月兰手段不是一般的厉害,这么容易就让老夫人刮目相看了。
老夫人看她仔细听着,慢慢露出笑意,道:“我心里是真心疼你,才提前来跟你说,敏之这两天又养胖了吧?”
说得好好的,却转到了敏之身上,李未央故作不觉,只是微笑,“敏之很好,还是多亏了老夫人照拂。”
老夫人淡淡笑一声,“他是我的亲孙子,又生的这么可人疼,我当然是要全心全意为他考虑的。”
李未央脸上的微笑一如往昔,心里却变得万里冰封,脊背不由自主变得更直。
老夫人仔细观察她片刻,又复了往日慈和的神色,柔声道:“你是个好孩子,可惜没有托生在夫人肚子里,否则今日的前程不可限量,便是太子妃也没有什么做不得。敏之亦是如此,他虽然是个庶出的,但我和你爹都是把他当成嫡出的一样疼,为了免得将来他受苦,所以我们商议过了,将他送到蒋月兰那里抚养。”
李未央闻言,明明心中早已有所了悟,脸上却露出吃惊的神情。
“未央,我这么做,全是为了敏之好,已经耽误了你,不能再耽误一个好孩子。”老夫人一边看她,一边道,“到底敏之是我的亲孙子,我绝不会委屈了他。跟着蒋月兰,她若是有一丝半点的疏忽,我都不会饶了她!”
李未央当然知道这一点,若是蒋月兰要了孩子去,却没有好好照顾,或是出了半点差池,只剩这根独苗的老夫人都是会跟她玩命的!在一般人看来,跟着嫡母,确实是比跟着庶出的娘要好得多。只不过这样一来,敏之就会被蒋月兰捏在手心里,连带着自己要做什么,第一个要顾虑的就是敏之会不会受到影响,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当然这些实话,李未央不好和老夫人说,对方现在只考虑到孙子记在嫡母的名下,等同于嫡出的身份,于他将来大有益处!
李未央微笑道:“未央自然知道老夫人一片好意。”
老夫人迟疑:“七姨娘那边——”
李未央笑得很温柔:“七姨娘是个识大体的人,必定不会对老夫人的决定有什么意见,老夫人放心。”
老夫人见李未央如此简单就答应了,也是十分高兴,笑道:“你尽管放心,不管是你还是敏之,我都不会坐视你们被人欺负的。”
李未央谢恩,“多谢老夫人,我们能倚仗的,也只有您了。”
老夫人的目光悠悠在她手腕上一荡,随后向罗妈妈点点头,罗妈妈立刻去一旁捧了个宝石匣子出来。
匣子打开,里面是一串由十八颗翠珠,两颗碧玺珠穿成的手串,一看便知是价值连城之物,老夫人将它串在李未央的衣襟上挂着,只是笑道:“这还是我嫁过来的时候用来压箱底的东西,年纪一大也带不着了,以后便送给你了,未央,你可明白我的心意。”
李未央低首,道:“未央明白。”
老夫人柔和道:“你是个懂事的。”她顿一顿,“唉,蒋月兰年纪虽小,却是你的母亲,若是她有什么不好的,从今以后你也只得让着她了。”接着又道,“当然,有我在的一天,都不会让她胡来的!”
李未央只是含笑不语,老夫人点点头,道:“好了,回去歇息吧。”
刚出了荷香院,却见蒋月兰和李长乐亲亲热热过来。见了李未央,蒋月兰笑吟吟望着她道,“未央也在这里,早知道你要来,咱们就一块儿了。”
李未央含笑道:“是啊,不知道母亲和大姐要来,刚还尝了母亲亲手做的金糕,实在是好吃呢。”
蒋月兰点点头,笑道:“若是喜欢,改天我给你送一些。”
李未央道:“不敢劳母亲费心。”
李长乐面上似笑非笑,看不出真实的心意。
“没什么费心的。”蒋月兰笑笑,突然道:“我已经为敏之请好了新的乳母,不知他何时能过来?”
李未央眉心微微一蹙,面上却笑得很温和,“这个……七姨娘说,他这两日吐奶比较厉害,总要好一点才敢给母亲送过去。”神情无限谦卑,可一旁的李长乐却觉得看到李未央的笑容就冷飕飕的,下意识地向蒋月兰身后退了一步。
蒋月兰并没有为难,只是笑道:“我家中弟妹多,小孩子吐奶是难免的,若过些天还是不好,不妨交给我来试一试。”说着,便扶着丫头的手,进去了。
李长乐看着李未央,眼中神情阴沉不定。
台阶上,蒋月兰回头,亲热道:“长乐!”
李长乐答了声“是”,瞟了李未央一眼,快步跟了上去,蒋月兰笑盈盈地挽着她的手,两人亲亲热热进去了。
白芷低声愤愤道:“狗仗人势!”说的自然是李长乐。
李未央笑道:“是啊,从前狂吼乱吠,她这一安静,我倒不习惯了。”
隆冬季节,天黑得早,刚到黄昏时,天色就已经完全黑了。
刮了一天的小北风此刻已经停歇了,没有了嗖嗖的声响,黑暗中的世界格外宁静。在这无声的世界里,夜色仿佛更浓,如果没有千家万户透出的灯火,整个京都都会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正是因为到处都是一片黑暗,李未央屋子里的烛光显得格外明亮。
在这样的烛光下,李未央正含笑,双手捧着暖炉,她屋子里的四盆炭火都烧得通红,可她身上还没缓和过来,可见外面到底有多冷。
她是刚从梨香院回来的。
现在,她看着七姨娘正在用拨浪鼓逗弄笑嘻嘻的小敏之,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小敏之睁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歪头,看着不远处的姐姐,谈氏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一副有子万事足的模样。
这样寂静的夜晚,他们三个人,便已经是一个世界,很温馨,很舒服,谈氏觉得异常的满足,但她知道,这样的平静是她的女儿为她争取来的,若是没有未央的保护,她绝不会有这样的好日子,所以她万分感激上天,能够赐给她一个聪慧勇敢的女儿。只是,今天未央的心情,看起来不是很好。
谈氏看了一眼正吐泡泡玩的儿子,又瞧了瞧一脸沉思的女儿,笑了笑,起身走到一边,弯腰拿起乌沉沉的火筷子拨着火盆里的炭,底下冒出一阵香气。
白芷笑着去接谈氏的火筷子,谈氏却摇了摇头,显然是想要亲力亲为,李未央笑道:“好香!是烤红薯的味道!”
谈氏笑道:“知道你爱吃,刚才特意埋了两个,这会儿正好。”说着将烤红薯放到托盘里,白芷早已小心翼翼地洗了手,然后要替李未央剥开,李未央却摇了摇头,道:“直接拿过来吧。”
白芷忙不迭地笑着答应了,手里捧着烤得爆开的红薯,送到李未央的面前。
李未央倒是不怕烫,用一种飞快的速度剥开了红薯,屋子里烛火通明,透着红薯的甜香。
谈氏笑着招呼几个丫头:“你们也来。”
赵月是第一个有反应的,但她看着李未央,脚终究没有伸出去。李未央笑了,道:“都去吧。”
丫头们欢呼一声,赵月、白芷、墨竹等人都围着那个火盆,开始翻着里面的红薯和栗子,赵月一边吃一边不断用手去摸自己的耳朵,显然是烫得很了。
屋子里的气氛很松快,很温馨,李未央看着,突然顿住了吃的动作,目光还是落在了正瞪大一双眼睛,好奇地看着众人流口水的小弟敏之身上。
谈氏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笑着吩咐道:“你们把这里面的东西都取出来,拿下去分一分吧。”
丫头们对视一眼,又同时看向李未央,李未央点了点头,她们欢天喜地地谢过谈氏,手脚利落地挖出了火盆里的吃食,用小食盒捧着,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谈氏走到李未央的跟前,柔声道:“有什么烦心事吗?”
李未央笑了笑,道:“娘,没什么事,你不必担心。”
谈氏笑了笑,声音很温柔:“傻孩子,你是我生的,你有半点不开心我都看得出来,娘虽然没什么用,不能帮你解决问题,但娘总能听你说说,很多事情,说说就放开了。”
李未央报以一笑,漆黑的眼睛还是落到一旁的敏之身上。
谈氏顺着她的眼神望过去,不由自主皱起眉头:“跟敏之有关系?”
李未央点点头:“据我说知,这三个月来,父亲大多数时候都是留在新夫人的院子里,可见很宠爱她。”
谈氏点头道:“是这样,九姨娘偶尔还能分一杯羹,四姨娘等人现在完全都见不到老爷了。”
李未央看谈氏说起这件事一副无所谓的口吻,便知道她并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暗自点点头。
谈氏又道:“我知道新夫人受宠,所以一直提醒身边的人,不许行差踏错,别给你惹麻烦。”
李未央失笑:“有时候麻烦不是我们找的,而是人家主动上门。”
谈氏小心翼翼觑着她道:“新夫人给你气受了?”
李未央慢慢道:“这倒没有。”蒋月兰初来乍到,三个月的时间她一心扑在如何笼络李萧然的心上,哪里有功夫来找她的麻烦呢?“只不过……”
李未央欲言又止,似有什么话一时说不出口。谈氏与她相处不是一两日了,便道:“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就是。这里没有外人。”
李未央看了看旁边冲着自己咧嘴笑的敏之,叹了口气:“这件事情我已经思虑再三,只是没想到这样快便成真了,刚才听说祖母染了风寒,我去她院子里探病,谁知到了那里,却听老夫人说,蒋月兰要把四弟带去她那里抚养。”
谈氏脑中轰然一响,喃喃道:“去她那儿?”
李未央眼中的阴霾如同一片阴郁的乌云,越来越密:“庶出的子女,自然是要交嫡母抚养的。从前大夫人在的时候,先有了李敏峰和李长乐,根本不耐烦担负照顾其他人的责任,所以并未要求四姨娘将常笑常喜送去她的院子里抚养,至于我么,她就更加是憎恶万分了,所以才一出生就将我赶出门。现在的情形完全不同,新夫人还没有子嗣,只要她愿意,就可以把四弟带过去抚养,不管是父亲还是老夫人,都不会出言阻止的。”
谈氏忍住眼泪,她当然知道这一点,作妾的不应该把自己亲生的子女看做自己的子女,却应该看做主母的子女,而敏之将来也不会把她这个生身之母看做母亲,只能看做父亲的一个妾,就如同她在外人面前永远管未央叫一声三小姐一样,这是铁板钉钉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这就是当初她拼了命地伺候大夫人,只求将来许给一个管事哪怕是小厮也好,起码是个正头夫人出身,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个窘迫的地步。
李未央看谈氏的样子,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在这一点上,李未央觉得罪魁祸首就是李萧然,若非他对谈氏动了念,大夫人也不会利用谈氏去为她自己谋取福利,利用完了再一脚踢开。在别人看来,做了妾就不该有被人歧视的怨恨,更不能将这种恨意传递给子女,反而要安守本分,好好做奴才,庶出的子女也要相信别人对待自己跟嫡出的没有两样,一心一意为家族谋取利益,才算是知礼义识大体的正派人,原本的李未央就是这么相信的,她以为自己和李长乐都是李家的小姐,并没有什么不同,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姐妹,都该为李家好好挣得荣耀!可后来她落到什么下场了呢?所以这话在她看来,全都是狗屁!
谈氏没有哭,反倒笑了:“新夫人刚进门,她照顾好四少爷的话,老爷和老夫人才会喜欢她看重她,我相信她不会把孩子怎么样的。”
李未央怔住,她以为谈氏会求她想方设法留住敏之的。
谈氏有些忧心:“人人以为你受尽恩宠,福泽深厚,可是我看来,却是步步危局、身处险境,所以千万不要为了敏之和新夫人起冲突,她要孩子,就给她吧……”她微微黯然,“以后我天天去请安,也能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