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南王下朝后,那天空闷沉沉的,云层压得极低,几乎就要压到头顶,不一会就落下珍珠似的雨点子,整个皇城被淹没在烟雨霏霏之中,他大跨步的朝前走着,身后的侍卫撑着伞追上,却又不敢离他太近,只敢紧紧跟在他的身后,举着伞为他挡雨,平南王烦闷的将手一挥,淋着雨走出皇宫,上了马车,那京城繁华处,并未因几点雨而寂灭,街上时不时的传来一两句小贩清脆拖着尾音的叫卖声:“冰tang葫芦——麻糖甜哩——”“炊饼,谁要又香又脆的炊饼喽——”
平南王黑着脸坐在马车里,那个该死的慕容中老匹夫竟敢当堂公然与他作对,他原想着借沈如萱与慕容世家拉近关系,这下关系没拉近反变得更远了,想当年他与慕容威威名远播,二人想一起反了朝廷自做皇帝,将天纵国以长江为准一分为二,南北分治,各自为王,只可惜到最后功亏一篑,他与慕容威闹了个不欢而散,后来慕容威断了腿成了废人,他也瞧不上了。
近几年,慕容家大有再次坐大的势头,慕容中深得太子尊崇,慕容剑慕容雨更是手握重兵,他与晋西王闹翻之后必要再寻个共商大计之人,慕容家首当其冲。
沈如萱虽是个不祥人,也算不得慕容世家的嫡孙女,但她再不祥也是慕容中的外孙女,更是皇上亲封的县主,他若娶了这不祥人,与慕容世家结了这门不算正宗的姻亲总能从中捞点好处,何况沈如萱之母贞德将军深受慕容中宠爱。
谁知那不祥人果真是个极不祥的人,他好处没捞着倒碰了一鼻子灰,如今他还要将这个不祥人娶回家去,也罢,只当白捡了只猫儿,狗儿,回去随便弄死就完了,再不济将她囚禁起来也就完了。
本来以他的性子只当皇上的允诺是放了个屁,但如今情势不利,他需得审时度踱势,万不可再四面树敌,若沈如萱毁了容他便不娶,不仅非议难平,也会给慕容中那个老匹夫捏住把柄不放松,他已犯了民间众怒,到了现在那编派他的歌谣还在四处传唱,从平南一直唱到京城,他抓来几个传唱的人杀了,却适得其反,那民谣传的如火如荼。
他需得娶了那沈如萱再韬光养晦等待时机,如今他府里内蓄敢死勇猛之士,就等着有朝一日派上用场,这些人可不像鬼影骑兵由他和皇帝共同掌控,这些勇猛之士单听他一人调遣,时机一到,坐拥江山便不在话山。
五日之后,他便将那沈如萱抬进门来,现在虽是农历七月适逢盂兰,不宜办喜事,但沈如萱是不祥之人,不祥之人怎能选黄道吉日嫁娶,需得以毒攻毒才行。
消息很快传到宁远侯府,大夫人接到消息表情再无丝毫波澜,如今她的女儿成了这样,能有个人娶她就算不错了,她本想毒死自己的女儿,让她一了百了算了,可每每看到她疯了之后,那一只纯净无辜的眼睛,她就下不了手。
沈如萱见谁都问那一句话,她的嘴里也跟那些婆子丫头一样,说的最多的就是美字。可若萱儿这样子嫁入平南王府,还指不定要受到什么虐待,沈风华那个贱货更是个心思歹毒的,萱儿还是死了干净,她不能再妇人之仁。
这日中午,她亲自陪着沈如萱用饭,慧晴已带着人摆设齐整,凉榻之上都铺着锦裀蓉簟,榻中间放着两张海棠式雕漆几,一个上面放着攒盒,一个上面放两个乌银洋錾金自斟壶,两个地十锦珐琅杯,大夫人坐定,又命了人将沈如萱抬了过来扶着她坐好。
“萱儿,今日咱母女两个闲坐吃酒可好?”大夫人眼里闪过一丝悲伤和不忍之色。
沈如萱双手一拍,嘻嘻笑道:“好啊!好啊!有吃有喝最好了。”说着,便举起手中的镜子照了两照又道,“我美么?”
“美!”大夫人肯定道,“我的萱儿是这世上最美的女子。”
沈如萱笑得更加开怀,那声音震动着喉咙咯咯作响,大夫人怜爱的夹了些茄鯗送入沈如萱口中,脸上含着一丝苦笑道:“萱儿,你尝尝,这是母亲亲自下厨做的,可好吃。”
沈如萱吃的咂巴咂巴嘴巴,点了点头手往镜子上一拍笑道:“好吃,真好吃,我还要吃。”说完,又拿镜子照了一眼问道,“我美么?”
“美!”大夫人说完,又搛了一口喂了沈如萱,小丫头赶紧上前替二人倒了酒,大夫人指尖冰凉端起珐琅杯道,“萱儿,来!跟母亲一起吃酒。”
沈如萱嘿嘿一笑,端起桌上的酒杯,就笑道:“来!吃酒,我最爱吃酒了。”酒杯刚碰到唇边,她忽然又照了下镜子,然后笑嘻嘻的指着大夫人手里的珐琅杯道,“我要跟你换着喝嘛!”说完,直接将手里的杯子递给大夫人,右眼里融着笑道,“快嘛!”
大夫人一怔,复又道:“萱儿乖!母亲手里的酒和你的是一样的,咱们何必多此一举交换着喝。”
沈如萱沉了脸,右眼睁到了极大,左眼却粘成一个凹型,看上去煞是恐怖,她忽然将手里的镜子往地下一掷道:“不行!我说要换就要换。”
大夫人还未来得及回答,沈如萱忽又极度惊恐的盯着空荡荡的手心,身子往前一倾望着地上的镜子叫道:“镜子,镜子,我的镜子。”
慧晴连忙在地上捡了镜子,递给沈如萱,沈如萱一把夺了过来,将镜子如珠如宝的紧紧捂在怀里,喃喃道:“我的镜子可回来了。”说到此,她将手抬起,脸色大变,那镜子上竟然被摔碎了两道裂纹,照着她可怖的脸更是惧人,她大叫道,“啊!鬼,这镜子坏了,镜子里头照的是鬼啊!”
叫完,她脸色大变,竟一把将榻上两个雕漆几都掀翻在地了,饭菜,酒食撒了一地,地下到处都是粉瓷片,沈如萱眼睛定神似的盯着地下一滩泛着嗤嗤白泡的酒发愣,忽然她‘啪’手一笑:“哈哈哈……真有趣,镜子冒泡了,好多好多的泡儿?我赶紧再照照去。”
“小姐,当心。”慧晴和小丫头赶紧就要去搀扶沈如萱,沈如萱眼睛泛了泪光:“我要镜子,那么多冒着泡的小镜子真有趣,我要……我要……”
慧晴急慌慌的又回身去弄了一面镜子过来,递给沈如萱道:“小姐,这才是好镜子,好镜子。”
沈如萱又一把夺了过去,赶紧照了照自己的脸,仔细的看了看又欢笑道:“还好,还好,还是那张漂亮的脸儿,镜子没坏,镜子又回来了。”说完,那双欣喜的眼从大夫人,慧晴,小丫头脸上一一划过,沉了沉嗓子问道,“我美么?”
“美!”三人异口同声。
沈如萱傻笑一志,将镜子紧紧攥在手掌心里,复又盯着地面,指着那一滩酒迹对着慧晴道:“我也喜欢那个冒泡的小镜子,待会你给我收罗好了,明儿我还要拿那小镜子照呢。”
大夫人的脸蒙上一层乌云,她准备今日就将沈如萱毒死,谁知她竟好好的疯闹了起来,她面带疑云的盯着沈如萱看,沈如萱突然转头单眸紧盯着大夫人问道:“你是谁?真没教养!光天化日天下竟然盯着我看,我可是京城四美之冠。”她腰一叉,柳眉倒竖厉喝道,“你再敢盯着我看,我就挖了你的眼睛。”
大夫人无奈的挥手命人将屋子里收拾干净,她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只呆愣愣的看着又拿镜子照脸的沈如萱,长叹一声,小丫头赶紧上前扶住了她,她下了榻刚走到门口,沈如萱冷不丁的吼了一声:“站住!”
大夫人一回头,沈如萱恨恨道,“你还没告诉我我美不美。”她哼了一声,忽又换了个脸色嘻嘻一笑:“我美么?”
“美——”大夫人的尾音拖得极长极长。
“好了!你可以走了。”沈如萱半躺在榻上,又将镜子捂在怀里,竟闭着睡了。
“将大小姐挪回萱芳阁吧!”大夫人摇了摇头吩咐了一声,脸上全是无力之色。
……
夜总是这样深,这样的沉,沈如萱记得从前她的萱芳阁是整个座侯府里最气派的屋子,甚至超过了老太太康仁阁和大夫人的盛园,更是超越了那见了阎王杜氏的容香苑,阁里墙院深深,朱红壁影,各种名花奇草繁盛无比,那个时候萱芳阁多么的热闹繁华。
如今再回来,这里像是个被人遗忘的角落,虽还是当初的琉璃碧瓦,朱粉红墙,但自从她离开之后,这里只留了几个婆子看守,及至她失了意,跛了脚,这里看守的人也懒怠了许多,以致那曲幽长栏上都落满了灰尘,连大门正上方的“萱芳阁”匾额多蒙上了一层灰尘,冷漠,荒凉,风一吹乱枝儿摇晃,凭添了几分阴森鬼气,潮湿粘腻的萧杀之气,无端端的让人觉得清冷悲伤。
两个看守的婆子正守在屋门口,因着这屋子沈如萱好些天都没来住,她们也无事可干,只歪着头打盹,一听见响动之声,她们抹了一把口水,慌忙的站起了起子打了千儿,陪笑着道:“大小姐回来了。”
锁紧的屋门,“吱吱呀呀”被两个婆子推开,沈如萱被人抬进了屋内,那里还是曾经的模样,一茶一盏,一鼎一瓶都未动过,沈如萱手里仍然握着面镜子,也不说话,绿芽见天色不早,连忙吩咐人铺好床铺,自己伺候着沈如萱上床。
只瞬间,屋内只留下沈如萱和绿芽,沈如萱放下手里的铜镜幽幽的叹了一口气:“都说人走茶凉,我还没死呢,这茶就结成冰了。”
绿芽一怔,舌头便有些打结:“小姐……你……你……你没……”
“我什么?”沈如萱撑着圆圆右眼,“枉你跟了我这么久,难道真以为我疯了。”
“原来小姐你没疯。”绿芽讶异的瞪着圆亮的眼睛。
“没疯也差不多要疯了。”沈如萱只觉得心内愤怒难当,她的母亲,她的至亲之人竟想亲手送她上黄泉路,她本来是想死的,可她不能这么死了,垫背还没拉着怎么能死,于是她只有装疯,唯有疯子行出来的事才叫人无话可说,反正她都毁了,也不怕那绿矾了,她要找个时机亲自将绿矾浇到那两个贱人的头上去,可她还没准备,她的亲娘倒迫不及待的想治死她了,这是怎样的一种痛,她已无法用语言说出,其实连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疯了,除了那执着的怨念在提醒着她要清醒,她已然是个疯子了。
咬了咬牙,良久,她才用轻飘飘的声音道:“季嬷嬷给她打死了,如今我身边通共只有一个可靠的人,除了你,我再无依仗之人了,再也无可信之人了。”
“小姐,大夫人可是你的亲娘,她才是你最应该依……”
沈如萱忿然打断道:“别提她!我没有亲娘。”右眼里亮晶晶的有泪光闪过,她强收回了泪,那片泪光转眼被熄灭了,留下的是深深恨意,“都道虎毒不食子,她竟然想拿毒酒毒死我,这世上有这样的亲娘么?她不是我娘,我从来就没有娘。”
绿芽吃惊道:“怎么会?”
“呵呵……”沈如萱冷笑一声,“你问我怎么会?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可她偏偏就残忍的发生了。”
绿芽垂了首,因着她在大夫人跟前不讨喜,所以在盛园她也不得接近大夫人,如今慧晴又重新跟了大夫人,大夫人身边有小丫头和慧晴也不需要她多什么事,是以午间吃酒的时候她并未在旁服侍,只恍惚的听人说大小姐发了疯,将酒都弄撒了,她还奇怪,原来这大小姐是装疯了,她不仅奇观还惊恐,这大夫人竟会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下手,这太可怕了。
“小姐,那咱们以后怎么办?”绿芽忧心忡忡的问道。
“她这么想我死,我偏不死了,我倒要看看她一次杀不成,还会不会再来杀第二次,第三次。”沈如萱的眸子里带着森然的怨念和冷光,“不几日那平南王不就要来娶我了吗?好啊!现在大家都知道我是个疯子,那我就彻底疯下去好了。”说完,她舌头抵在牙间,眼神飘远,牙齿一磕将舌头咬出血来,她抬眸用一只眼盯着绿芽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不会亏待你的,虽然我落到这般田地,但身上总有不少体己的,你放心,若真等我死了,那些个体己我都给你。”
绿芽“扑通”一声跪到沈如萱的床前哭道:“小姐,奴婢只愿一生都服侍你,你不要说那些丧气话,奴婢不要你的体己,那些体己都是小姐的,奴婢只要小姐好好活着。”
沈如萱伸手握住绿芽的手道:“你起来说话,如今这屋子里除了咱两并个几个臭婆子连个鬼影子都没,也好,这样咱们行事也方便些。”
绿芽起身问道:“小姐预备怎么办?”
沈如萱冷哼一声:“你再去给我弄些绿矾来,将她熬制成液体,我自有用处。”
“啊?”绿芽惊的一声叫,“小姐你还想再试啊?”
“当然!不然我装疯做什么?你给我买多些,一半用来对付那两个贱人,另一半……”她顿了顿了又道,“平南王那个老狗不是想娶我么?还有那个沈风华不一小想要算计我么?若不是她们我怎会毁了容,说不定都已经嫁……”
泪再止不住,哗哗流淌下来,湿透了半张脸。
……
斜阳缕缕,静花园里有叮咚琴声悠扬传来,山亭水石间飘荡着缕缕幽香,琴音忽转悲凉,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如芝寂然而坐,只冷着脸听着如意弹琴,听到如此凄凉之音,不免有触于心,禁不住落下泪来:“妹妹,说什么咱也好了一场,如今有些话我倒要跟你挑明了说。”
如意十指忽然拉动琴弦,琴弦震落发出“砰”的一声响,细细弦儿兀自抖动着,如意淡淡道:“有什么二姐姐明说就是了。”
如芝冷笑一声道:“原本我还不知道,有道是有其母必有其女,此话半点也不假,当年我娘病重,你娘有那样好的医术却见死不救,如今大姐姐又疯又傻,你只隔岸观火连半分力都不肯尽,我不想往日竟看错了你,你是个冷面冷心无情之人。”
如意也不抬眸,只低着头看着手中的琴弦:“你说大姐姐何苦拉上你娘和我娘,何况你怎么知道我娘见死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