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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一十号院的东院门出来, 是一条很窄的单行线,马路对面有一排沿街的便民小店。
刚跟于严坦白完自己的心怀不轨, 就被叫到这来,喻兰川觉得自己可能需要冷静一下, 于是他在一家饮品店里点了杯凉茶,站在路口慢慢喝。
这时, 他余光扫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甘卿在隔壁水果店里,拿起这个放下那个,挑挑拣拣, 不时往对面的“一百一”看。
喻兰川顺着她的目光一瞥,发现一百一十号院门口有两个乞丐打扮的人,正蹲在墙角说话。
两个乞丐聊了好半天,期间, 甘卿在水果摊上磨磨蹭蹭, 把一箱橙子挨个摸了个遍, 终于, 两个乞丐一前一后地走了,她这才直起腰, 抠抠索索地摸出三个钢镚, 顶着老板娘要咬死她的目光, 买走了俩橙子。
她在躲丐帮的人?
喻兰川脚下轻轻一滑,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可是追上去说什么, 喻兰川没想好。
他是个典型的冷漠都市人, “关我屁事、关你屁事”协会的骨灰级会员, 最讨厌管闲事。不管甘卿是躲丐帮的人、还是躲城管,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这么一想,喻兰川又觉得自己今天有病。
甘卿走路的样子非常懒散,脚好像一直懒得抬,放松的双肩一摇一晃的。但仔细看,腰腹间却又是绷着劲的,那一点微妙的紧绷让她整个人就像一把捆起来的柴,再怎么晃,架子不散。
喻兰川看着她的背影,出了神,想起大爷爷从小教过他,人可以不用舞刀弄枪,当代社会,就算手无缚鸡之力也不影响什么。但行立坐卧,必须有规矩,虽然这些都是不费力的小事,但水滴都能穿石,姿势不对,该放松的地方紧张、该紧绷的地方松弛,那就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坚持破坏自己的骨和肉,不用等到老,必先等到病。
比如走路,一口精气神都在腰腹间,要是塌了腰,脊梁骨就没了正形,人就不稳,不是上身往后仰,就得肩颈往前缩。
越往后仰,肚子越大,腿脚越不堪重负,腰椎、膝盖、脚踝、脚后跟,一个都别想好。越往前缩,后背越弯、身上的贼肉就都往后背跑,胸口会越来越薄、气越来越短,后背则越来越厚,慢慢的,就会像肩头颈后驮着个沙袋。
这根脊梁骨,今天无关痛痒地消磨一点,明天无关痛痒地消磨一点,短则几年,多则三五十年,先天再优越,也迟早得给消磨坏了。
脊梁骨坏了,肉身就算是完了。
大爷爷领着他在“一百一”的东小院里散步,讲过很多类似的话,小时候不懂,听完就算,大一点,才因为繁重的学业和事业,开始琢磨老人的养生之道,及至入了世,沉浮几年,偶尔想起,又觉得他说得那些养生之道也都意味深长。
武学一道,先是强身健体,沟通自己的筋骨,因此自视、自觉、自醒,再由此看万物与百态人间。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跟着人家一路进了一百一,马上要走到电梯间了。喻兰川自觉尴尬,正想超过她,假装只是碰巧同路,甘卿忽然回过头来,从塑料袋里掏出个橙子递给他。
喻兰川一愣,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看在你弟全须全尾的份上,”甘卿压低声音,“今天在那个城中村你看出了什么,不要跟别人说。”
喻兰川本来也没打算说:“你放……”
“放心”俩字没说完,甘卿就把那橙子塞进了他手里。
“给你点贿赂,”她似笑非笑地眨了一下眼,眼波倏地流动起来,瞬间,一个木讷寡言的乡下姑娘,就变身成了坑蒙拐骗的新式神婆,“万一透露出去,会有仇家来追杀我的,到时候你的良心和我的阴魂可都不会放过你的哦。嘘——”
喻兰川:“……”
什么乱七八糟的!
上了电梯,喻兰川才回过神来:“你行贿就拿一个橙子?”
甘卿不再装模作样,懒洋洋地说:“我明天才发工资,身上就剩最后三块钱了,那橙子一块五,给你的是我一半的身家性命,这还不够?那好吧,这个也给你,算我倾家荡产了。”
喻兰川:“……不了,我也没有那么穷凶极恶。”
这时,喻兰川按的六楼到了,他走下电梯,甘卿正要关门,他却忽然回过头来:“等等!”
甘卿一偏头。
喻兰川:“你是哪里人?”
甘卿:“你猜。”
“算了,”喻兰川直接问,“你十五年前,有没有来过燕宁?”
甘卿想都没想,毫不犹豫地回答:“不记得了,毕竟我今年才十六。”
喻兰川:“……”
甘卿逗完他,戳了戳电梯的关门键,往后退了一步,笑了笑,消失在了关上的门后。这一幕和十五年前城郊刻在他脑子里的画面重合度极高,喻兰川差点追上去,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人说:“来了啊,进去吧,老头等着你呢。”
喻兰川一回头,看见老杨大爷的孙女杨逸凡叼着根烟走了出来:“一把年纪了,就他最忙,一天到晚有莫名其妙的人上门,不知所谓。”
说完,她朝天花板翻了个白眼,把包往肩上一甩,踩着羊皮底的小高跟走了。
喻兰川非常茫然,不知道自己哪得罪她了,进门一看,才意识到杨小姐针对的不是他——老杨大爷家里,来了个老太太。
老太太看着和杨大爷差不多的年纪,满头白发,干瘪瘦小,脸上的肉顺着两腮垂下来,跟嘴一并,组成了一个三角,透着几分凶相、几分刻薄,还有点可怜的苍老。
喻兰川还没来得及细想她是谁,老太太就扶着沙发站起来,“噗通”一声给他跪下了。
喻总虽然在外面总是一张“都给哀家跪下”的嘴脸,却还是第一次有人真给他行此大礼,吓得他扶着门框足足愣了两秒,才手忙脚乱地跑过去扶她。
“有、有有有话好好说,您这是干什么!”
老太太看上去顶多八十来斤,喻兰川伸手一扶,却发现她跟长在地上一样,他两只手没能拉起来。
“钱大娘,”杨大爷叹了口气,发话说,“他是小辈,您这不是折他吗?有什么事,快起来说吧。”
喻兰川这才觉得手里一轻,连忙提心吊胆地把老太太端起来,安放在沙发上。
这时,他已经大概猜出了这老太太是谁。
果然,杨大爷说:“这位是钱大娘,以前与丈夫并称‘二钱’,在南边是有名的义士,腿功卓绝,过去烧煤的那种旧火车都不如她快,早年间,西南一带有地痞匪帮沿铁路打劫,直接钻窗上车,抢了东西就跳车跑,那时候乘客们都不敢开窗户,就是这贤伉俪牵头护路,帮着抓了不少坏胚。只可惜……”
“杨帮主,别提了,我无地自容啦。”钱老太打断他,“我家老头的脸面,都被我这老不死和几个劣徒丢光了,以后死了下去,我都得躲着他——小喻爷,对不住,实在是不知道那天泥塘后巷里的孩子是您兄弟,我那几个徒弟还……还……”
喻兰川心想:这是人话吗?
别人家孩子就能随便碰瓷、随便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