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母的宴席摆在西院的暖阁里。去往暖阁的路上要走过一条水榭。夏天时走这条路,会闻到藏于清风中的荷花轻香, 是条既凉快又漂亮的水上回廊。但在冬日里, 这条路又不是这么回事。湖面上结着一层厚厚的病, 河岸上铺着皑皑白雪, 空中的鹅毛还在不住飘落,哪怕侍女替戚乐打着伞, 走在这条路上,也仍偶有冰凉的雪粒落在她的眼睫上。
哪怕只是小小的亭阁, 在这冰雪之中, 也显出些天地苍茫来。
戚乐顿足多看了一眼,前方金氏察觉,连催促道:“表姑娘,路上凉,还是快些。”
戚乐连低头应了, 她跟着金氏绕过了这条水上回廊,拐进右侧的院子里,走过院前载着的梅树,可算是入了赵母摆宴的暖阁。
侍女们帮着将暖阁的帘一掀,热气与热闹借此而来。屋里正是一片笑闹声, 金氏弯了眼, 拉着戚乐便往前去,口中连道着:“母亲, 您看谁来了?”
赵母原本正与王氏的女儿思乔说话, 听见金氏的话, 抬头也看了一眼,便瞧见了裹着厚衣的戚乐。
赵母对待戚乐虽不热络,但基本的情面仍在。戚乐到了,她自也有些惊喜,笑着说:“明珠也来了?难为了,这么冷的天。”
金氏拉着戚乐入席,有意无意还要说上一句:“可不是,表姑娘满心想来呢,只是被侍女劝住了。我去问了声,这不就带着来了?也不知她侍女怎地这样胆大,连小姐的意向都要做主了。”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王氏指给安明珠的仆人听了她的命限制安明珠的行动,不允她来参加赵母的宴会。王氏居心叵测,不孝都是轻的,根本主意就是要想要戕害小辈。
主母不慈,这恶名可不小。王氏瞥了似是全然无措的戚乐一眼,慢慢端起自己面前的温酒啜了一口,却也没露出半点金氏想要的惊慌失措或是义愤不平。
她看金氏的表情甚至都是平静的。
金氏有些不满,赵母在这时候终于开了口,她呵呵笑了两声,说:“你惯来是个有主意的、不乐意旁人对你说个不字。明珠却不是这样,明珠性柔,她身边的丫头怕也是担心她的身体才报了这么一句,护主之心情有可原,罚半月的月钱也就罢了。”
赵母说的轻描淡写,金氏却有些诧异。在她看来,哪怕安明珠再不重要,王氏这般态度也是对赵母的不够敬重,哪怕轻拿轻放,也不至于就这样过去。
金氏不平,显然还想再做点功夫。
戚乐在一旁看着,心里倒是对这家更有了点认知。
哪有什么奇怪与不平。赵母心里门清呢,哪怕今天这事真是王氏一开始做的不对,女眷都在呢,王氏的女儿也在。王氏毕竟还是赵家的长媳,于情于理在这种场合上,只要赵母还没傻到想要让自家乱起来,就不会驳了王氏的脸面。
治家如同种树,规矩便是树根,树根不腐,则枝繁叶茂,家族也不会轻易垮塌。重规矩的第一步,便是要树立权威,若是权威轻易可被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质疑甚至推翻,那这规矩也不用谈了。
安明珠的赴宴本就是件可有可无的事,为了这样的事情让王氏当众失了颜面实在是件很不值得的事情,金氏哪怕想要攻击王氏在赵家的地位,也不该选在这个时候。她来寻安明珠这事,在她点头的那时候就已经落了王氏下层了。
系统看着饭桌上这些女人你来我往的头晕,但戚乐瞧着就好像在看一场滑稽的戏,她看的正觉有趣的很呢。
系统见戚乐就是坐着,也不说话,这想问戚乐要怎么对付金氏,王氏先对戚乐说了句。
王氏那双淡漠的眼睛看着戚乐,命侍女替她添上一杯温酒暖身,轻声问道:“明珠胃口似乎不好,怎么都不见你动筷子。”
戚乐抬头,心有所动,她启唇欲言又咽了回去,最后只是垂下头端起了那杯酒。
王氏见状挑眉,她也搁下了筷子,对戚乐说了句:“既然也已请了安,心意也尽了,若不是不舒服,便去偏间休息一下吧。”
她这话刚说完,金氏便忍不住挑眉,她笑了一声,调侃着说:“大嫂这时又说什么扫兴的话,好似我故意胁迫了明珠来,惹得她不得安似得。”
金氏笑容浅浅:“我与大嫂自是一样关心明珠,明珠是否是来的路上呛风了?”她面露关切:“酒易伤胃,可要杯姜茶?”
若是戚乐当真是安明珠,被王氏和金氏这般夹在中间当做武器你来我往,怕是早已坐如针毡,再怕些事的,恐要连接着坐着都困难。
若是整日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哪怕没人真的想杀她,戚乐觉得她没法健康活到十五岁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光是担惊受怕左右为难,就能让她没法有空想着要康健了。
两方话毕,似乎都在等戚乐一个答案。
戚乐是打定了主意在这场宴会中先拔了金氏的利爪,自然是要帮着王氏。她看了看手中的酒,瞧着是站在了金氏那边,讨好着金氏说:“二舅母,我想要杯姜茶。”
金氏面上露出满意,她正要招手换人去给戚乐取茶,又有一人掀帘进来了。
这次进来的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他入内见其中皆是女眷也不避,反是王氏等人向他颔首示意,以手中绢帕主动遮掩一二。
戚乐抬头瞧了一眼,见着了着穿着青色袄衣的俊秀公子,在心里寻出了他的身份。赵颉的老来子,赵家的老三,赵琅。
说起赵琅,在这建邺里也算是又名的人物了。不过与他年三十便有希望入阁的长兄不同,赵琅是以混账出名于建邺的公子哥里。他是赵家三兄弟中最完美继承了父母皮相优点的幼子,长得的是人模狗样,连皇上见了也要称上一句“君子如玉”——实际上呢?玉雕的外壳内装的全是草,若是单纯的草包也便也罢了,这还是个混不吝,是个混世魔王。成天也不学些好的,只知与狐朋狗友混在一块走街串巷,几乎可以算是赵颉人生唯一的污点。
但赵琅是赵颉的老来子,加上赵母生育他时,他又受了些难,起初差点养不活。总归赵颉已有了能承下副业的老大老二,对于这个意料之外的老么,也就没那么多指望。烂泥糊不上墙就不去糊墙,只需他不闹出大事来被高家抓住把柄也就罢了。
赵琅虽不学无术,却也激灵。他做下的混账事无数,却也没有一件当真能上纲上线,皇帝听了也只是叹一声“不孝子弟”,赵琅不做官不为政的,最多也就只能让人参赵颉一句“教子不严”,伤不了筋动不了骨的,次数多了,甚至还会惹得皇帝厌烦。
于是赵琅就在这么个状况下混到了二十岁,赵母疼他,赵颉全当没这个儿子,以致赵琅这个岁数了,走在家中后院还没个规矩,入了宴会也为给家中几位嫂嫂行礼,反要王氏等人轻掩遮面。
赵琅入内,环视一圈,蓦地笑道:“今日母亲这里可真热闹。”
赵母笑道:“是你大嫂的意思,说是难得雪日,不如大家围炉坐坐,吃酒叙话,也是怯意。”
赵琅闻言笑了,他看了眼眉目不动的王氏,意味深长道:“大嫂的建议。”
赵母不疑有他,只是命人再添份碗筷,说道:“既然来了,不如来母亲这里喝杯酒暖暖身再走。来,坐下。”
赵琅笑了笑,他原本正要说什么,却看见了坐在桌子上的两个女孩。
大些的是思乔,王氏的长女,只比他小了五岁,长相算不得明艳,但胜在气质清雅,又天生一副笑颜。屋里的地龙正烧的正旺,赵母这样的老人家觉得正好,像思乔这样的小姑娘则有些觉得热,她额上已露出了些汉,皮肤呈现健康的红色,眼睛里仿佛有一汪清泉,弯着看人的尤其清澈令人心生亲近之意。要让赵琅用个词来形容这位侄女,以赵琅匮乏的词汇量,那就是“大家闺秀”这个词。
尤为大家闺秀的侄女见着了赵琅,她倒是大方,和赵琅道了礼:“三叔。”
赵琅受不得这种正经,他摆摆手,便要去赵母身边坐了。可他的眼睛却不自觉留在了坐在另一边的安明珠身上。
赵颉长得好,赵母年轻时也是美人,赵家的人长得都不差,赵琅虽混账,却也因这一张脸也成了不少建邺少女梦中的君郎。但若要说好——当今的太子妃自然是赵家最好的女儿——除了太子妃,赵家曾还有个长得十分好的女儿,嫁予了清河安氏,却在约莫十四年前因夫妻生厌选择了和离,最终在娘家生疾而亡的二女,安明珠的母亲。
平心而论,安明珠与她的母亲相貌不是十足的像。赵琅那时还小,却已记得二姐艳若桃李,性格也是疏朗如星月。赵家的二女从未有过低头怯言的时候,更未有过懦弱无主的时候。
安明珠简直不像是赵琅记忆里那个人的女儿,他瞧着安明珠那个低下去的脑袋,不敢看任何人的怯懦模样,心中就仿佛有一团火在烧。
赵琅在安明珠身边停下了脚步。
赵琅辨不出喜怒问:“明珠,你见着舅舅怎么不说话?”
赵琅的出现其实在戚乐的计划之外,但她发现若是借由赵琅的手来做剩下的事情,远要比她自己来做的效果要更好。而根据系统给她的资料来看,在安明珠母亲出嫁前,赵琅最黏的就是这个二姐,安明珠的母亲和离归家之后,真正欢喜高兴的也只有赵琅。虽然赵琅对于安明珠也没什么太多的感情,但由着安明珠母亲的缘故在,他多少都会帮些。
系统问:“那赵琅是和安明珠的死亡无关的?”
戚乐模棱两可:“在没有查到死因前,谁都不能说是无关——不过,这的确是个好机会,也能试一试赵琅。”
戚乐做了决定,便将头低的更狠,甚至作出了躲避赵琅的行为。
赵琅的脾气可不好,戚乐这么做反而激发起他的逆反心理。他一把抓住了戚乐,戚乐已经吩咐系统调高她自己的体温——赵琅瞧见了戚乐的耳朵——一种极为不正常的潮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