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传来开门的细碎声音,乐天知道是杜云棠来了,忙调整好面部表情,作出一副心如死灰的病美人模样。
杜云棠蹭蹭蹭上楼推开门,他穿的正式,大衣笔挺,一看就是从银行直接过来的,摘下帽子和围巾,远远对乐天道:“怎么就穿那么少躺在那儿,病还没好呢,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走到床前,硬是将坐着的程乐天又重新塞回了被子里。
程乐天偏过头不去看他,面上神情麻木,“残花败柳,有什么好珍惜的。”
杜云棠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他勉强压住火气,低声道:“那些说难听话的人,我全让巡捕房将他们抓起来了。”
“别人说的也没错,何苦为难他们,”乐天慢慢闭上了眼,“我累了,你走吧。”
杜云棠心里不比程乐天好受多少,他坐在床上,俯身两手握住程乐天的肩膀,轻声道:“我知道,你怨我了,是吗?都是我的错,我向他们澄清,是我对你死皮赖脸死缠烂打,成不成?”
乐天依旧闭着眼睛,眼皮都没扇动一下,“不必了。”
杜云棠轻咬着牙,“那你想让我怎么样?”
乐天低声道:“云棠,我们分开吧。”
“办不到!”杜云棠气恼道,紧搂住程乐天的肩膀,气道,“程乐天,你已经是我的人了,你还在想什么?!我不放你,一辈子不放你!明日我就宣布,你以后就是我杜家名正言顺的夫人,我看谁还敢多嘴一句!”
“云棠!”乐天轻喝道,眼角已缓缓落了两行泪,“……你是要逼死我吗?”
杜云棠喉头干涩,眼睛都赤红了,“我对你的心意是真的,你应该知道,你怎么会说这样的话?”他怎么舍得逼死程乐天?
“你若真的喜欢我,你就放了我。”乐天仰起头,与杜云棠对视,猫眼盈盈泛泪,风情潋滟,偏又倔又冷,叫杜云棠哪放得开?
“咱们十五年的情谊,你叫我放手?”
“这十五年的情谊,我已用这身子还了,就算欠的再多,也该有个定数。”
“你说还我的情,你怎么还?我喜欢你,我爱你,我离不开你!你懂不懂?”
杜云棠恨得也已心头淌血,他这样爱程乐天,为了程乐天,他可以付出他的财富、地位、名誉,为什么程乐天偏偏做不到,偏偏就那么在乎世人的看法?
乐天微晃了晃,颓然地倒回了床铺,低声道:“我累了。”他不想说了,与杜云棠是永远说不明白的。
杜云棠是天之骄子,他不曾挨过饿受过冻,不曾受过旁人的冷眼,不曾吃过练功的苦,在数九寒冬踩着梅花桩子,下头一个个全是装满冰水的桶,踩错一脚便是冷得锥心刺骨。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听着容易,他是真正吃尽了苦头才唱得了那一出戏,就为了争那一口气,戏子,多轻贱多难听,他偏不要叫人看轻,名声甚至比他的命还要重要。
杜云棠说什么鬼话,叫他做‘名正言顺’的杜夫人?他要做堂堂正正的程乐天,不要做那什么杜夫人!
程乐天将脸埋在被下默默地流泪,杜云棠坐在床边也是心力交瘁,不管他怎么做,程乐天就是不高兴,不满意,可叫他离开程乐天,他实在办不到。
“累就睡吧。”杜云棠疲惫道,他也累了。
杜云棠坐了一会儿,站起身去浴室洗澡。
乐天躺在床上默默流泪,“他不会跟我吵架就不日我了吧,杜云棠应该不是那种人吧?”
系统:“……应该也不会像你想的那么禽兽。”
乐天:“哼,不交公粮禽兽不如。”
系统:“……”杜云棠真是瞎了狗眼,怎么会喜欢这种无耻的大象。
杜云棠洗完澡,带着满身温暖的气息上了床,轻搂住程乐天,沉默地将脸贴在他的后颈上。
乐天久等杜云棠也没有反应,仿佛真要跟他纯洁的睡觉,忙开始作死,伸手去扯杜云棠环住他的胳膊,杜云棠先是紧环着不动,程乐天低头咬他的胳膊,杜云棠终于恼了,直接扒了程乐天的裤子,程乐天在被子里小声喘着,“……云棠……你放、放了我吧……”
杜云棠听着更是堵心,捂住程乐天的嘴,“闭嘴,我不想听!”
一连两次,程乐天没力气了,才乖乖地躺在杜云棠怀里不挣扎了。
乐天:“呼,爽爽爽,小杜猛猛猛,乐乐爱爱爱。”
系统:“……”麻木了已经。
程梨在女子学校,是封闭式的,她每一周都会给程乐天写信,程乐天能从信上看出程梨的变化与成长,程梨是个聪明姑娘,虽然起初不太适应,与城里的那些姑娘也不太和睦,后面过了一段时间,便已经开始交朋友了。
毕竟谁能拒绝他女儿的小饼干呢?!
乐天摸着程梨的信默默流泪,女儿,爸爸死前要是能再吃一次你的小饼干,爸爸也就死而无憾了。
杜云棠一回到小公馆,就瞧见程乐天赤脚团坐在沙发上,摸着信哭,杜云棠快气疯了,冲上去将信笺抢过来撕了,“程乐天,你是真不拿我杜云棠当人了吗?!”
乐天坐在原地没动,垂眸低低道:“你拿我当人了吗?”
杜云棠心头剧痛,他那样爱程乐天,程乐天竟然还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他实在气得呕血,如困兽般低吼了一声,为什么程乐天的心冷得像冰一样,无论他怎么努力都不能融化一分一毫?
乐天瞥眼看他发疯,心道兄弟,你现在去一趟学校,从阿梨那整一盒小饼干回来,我就给你几天好日子过。
可惜杜云棠并不知道乐天跟他作天作地就是为了几块小饼干,他用尽全部的心神压制住自己暴怒的心情,原地做了几次深呼吸,将手中撕碎的信笺随手扔了,慢慢走到程乐天身边坐下,双手交握,沉声道:“我已经看好了去外国的机票,我们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
“你舍得杜家的基业?”乐天终于给了他一个眼神。
杜云棠凝望着他,“杜家的产业我也会搬过去。”
“说得全像是为了我,根本就是你们杜家要往外走,”乐天轻笑一声,“云棠,我没之前那么好骗了。”
杜云棠知道程乐天说的是他骗他被杜家赶出来那件事,顿时哑口无言,半晌才道:“不管是不是为你,这总是一件好事吧?”
“凭什么是好事?哪里好?”乐天跳下沙发,对着杜云棠厉声道,“我是中国人,我绝不去国外!”别问,问就是爱国,哼。
杜云棠被乐天坚决的爱国态度惊住了,拧眉道:“你能不能听一次我的话?”
“我还不够听你的?”程乐天忽然扯开了自己的领子,露出一片暧昧红痕的雪白皮肉,簌簌地掉眼泪,“我就差跪在地上伺候你了!”
杜云棠一个箭步上前拉住他的衣裳,“你这是干什么!”乐天拼命挣扎,青色长衫在两人纠缠之间扯得破破烂烂,不知怎地,最后吵着吵着还是滚上了床。
杜云棠也不知道该怎么对程乐天,平静地说话全做不到,说不到两句就要闹起来,只能干,干得他没了半条命,他才能老实,如此恶性循环,他与程乐天的关系也越来越差。
事后,程乐天软成一团地倒在床上,杜云棠破天荒地点了一支烟,“乐天,你真的……不要与我在一起?”
乐天背对着他,轻声道:“不要。”等阿梨给我烤了小饼干,你再回来侍寝。
杜云棠吸了口烟,一道弯弯曲曲的青烟从他的唇边溢出,他终于淡淡道:“好。”
杜云棠走了,乐天第二天就跑去女子学校申请看程梨。
女子学校都是家世不错的女孩子,对社会上的风言风语知道不多,见程乐天面容俊秀,站在门口风度翩翩地等人,不少女孩子互相推搡着,都猜测他是哪个大学生来找女朋友。
“程哥哥!”程梨跳着跑了出来,一看到程乐天便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乐天虚虚地搂了搂她,“阿梨,好久不见。”
程梨白了,也更标致了,身上那股乡土气半点不见,穿着女子高中的英式制服,活脱脱一个开朗活泼的大小姐,乐天非常的欣慰,尤其是程梨递上纸袋说这是她亲手烤的小饼干的时候,乐天没忍住,当场哭出了声,好女儿,爸爸的好女儿。
杜云棠在远处看着,满目萧瑟。
程梨与乐天在女子学校附近的咖啡馆坐着,两人面对面地说话,乐天点了杯热可可,配上程梨的小饼干,神仙神仙,“阿梨,你在学校开心吗?”
“我都好,只是程哥哥你怎么了?看上去好像有心事。”阿梨轻声道,“是不是杜先生欺负你了?”
正坐在程梨身后隔间的杜云棠:“……”
乐天低声道:“没有。”
阿梨道:“程哥哥,我已经知道了,他是你的相好是不是?”
乐天:“……”谁教会了我女儿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给爷出来受死!
乐天慌张道:“阿梨,你胡说什么呢。”
“我现在懂了,那天晚上我看见你俩接吻了,英文叫kiss,”程梨露齿一笑,大度道,“没关系,你喜欢杜先生就喜欢吧,我还是会给你当媳妇的,你别担心。”
乐天泪流满面,女儿太乖了怎么办?“你别多想,我们……只是露水情缘,不是你想的那样。”
杜云棠气得想砸杯子。
乐天继续道:“你如果有喜欢的男孩,也放心大胆地去追,我看你信上说,同学们出去联谊,你也一起去吧。”
程梨眨巴着眼道:“程哥哥你不要我了吗?”
乐天微笑了笑,“怎么会,我不是说过,你永远是我的妹妹。”
两人说了会话,时间就到了,程梨该回去上课了,学校里管得很严,乐天又塞了一些钱给她,“别叫其他姑娘瞧不起你。”
程梨走了,乐天独自坐在咖啡馆很珍惜地小口小口吃着程梨烤的小饼干,吃了一小半,剩下的还是包在纸袋里,团在大衣口袋里准备带走,他刚站起身,身后忽然有人推了他一下,他回过头,见是个陌生男人,没太在意,但那男人却拉住了他的胳膊,“你是程老板吧?”
程乐天微微皱了眉,“你是?”
“我是你的戏迷呀。”男人嘴上说着戏迷,眼神却非常下流,神情也趋向于猥琐,低声道,“你与杜二少的露水情缘值多少钱,鄙人也有些小财,可否讨上一夜春宵?”
程乐天气得脸都白了,正要甩开那人的手,背后忽然又站出来一个人,一脚踹向了男人,杜云棠正火大着,将调戏程乐天的男人往死里揍,还是程乐天死命抱住他才停了手,杜云棠喘着气对地上滚的男人道:“你等着,我不打死你,我让你生不如死!”
“云棠,算了,算了,走吧。”咖啡馆里已经有很多人来看,程乐天拉起杜云棠就往外跑。
程乐天一直低着头,拉着杜云棠到一个无人的胡同拐角才质问道:“你跟踪我?!”
杜云棠低声道:“你身体还没好,我不放心。”
程乐天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别这样了。”
“我今天不跟着你,你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吗?”杜云棠厉声道。
程乐天抬起眼瞥了他一眼,眼眸盈盈,没有说一个字,却已说净了苦楚,‘我这样,是谁害的呢?’,他偏过头,将手插进口袋里慢慢要走了,杜云棠忙拉住了他,从背后抱住他,低声道:“乐天,我错了,是我错了,是我害得别人看轻你了,我知道错了。”
“不是你,是我自己。”程乐天轻声道。
杜云棠抱得他愈紧,“不是,是我,是我哄你骗你,不管不顾非要你,都是我太任性。”
“云棠,我承认我也喜欢你的。”程乐天忽然道。
杜云棠脑中忽然一片空白,惊喜来得太过突然,他甚至与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可我们还是分开吧……”乐天低低道,“与你在一起,我太累了。”
杜云棠还没高兴回过神,又昏了头,转过程乐天,与他面对面,着急道:“我哪里不好,你告诉我,我改还不成吗?以后绝不让你累,好不好?”
“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好,我过不了心里这个坎,我在师父面前发过誓,一辈子清清白白……”程乐天眼中缓缓落了两行泪,神情悲伤道,“云棠,你不明白,我承受不了我们的关系所带来的痛。”
杜云棠心如刀绞,他仍然柔声道:“你怎么不清白?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咱们是一对,你只跟了我,我也只有你,我们再清白不过了。”
“你去问问,”程乐天指了指身后的胡同口,“你去大街上问任何一个人,谁会说我们这叫清白?!”
杜云棠急道:“所以我们结婚,我们出国,都可以。”
程乐天吸了口气,“你不明白。”
杜云棠确实不明白,他所受的教育人生的经历都与程乐天天差地别,他可以不把任何人放在心上,可程乐天他从站上戏台起,就是靠人的一张嘴活着,旁人说他好,他便是好,旁人说他不好,他便是不好。
“云棠,我喜欢你,甚至可以说我爱你,”程乐天又掉了一滴泪,“就凭我这份情,你就放了我吧。”
这大约是世上最残忍的话,杜云棠木然地看着程乐天缓缓转身,从那个狭窄的胡同口消失。
杜云棠想了两天,没想明白,又到小公馆去找程乐天,程乐天正在院子里喂猫,见杜云棠进来,他头也没抬。
杜云棠跟着蹲下,轻声道:“小猫猫长成大猫猫了。”
黄花小狸猫像吹气球一样,比杜云棠刚送来时何止肥了一倍。
程乐天还是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