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理会那些鸟兽散的云楼城修士,愈发萎靡不振的陈平安没有就此去往青峡岛,割下两颗头颅挂在腰间,反而再次停船靠岸,在渡口系好渡船后,走入云楼城,来到一座高门府邸外,说是找人,一个刚刚在书简湖云雨岛附近认识的熟人。
无人阻拦,陈平安跨过门槛后,在一处院子找到了那个当时背着死人登岸的刺客,他身边悬停着那把悄然尾随入城的飞剑十五。
陈平安转头望向一处,轻声喊道:“炭雪。”
一位少女出现在墙头。
陈平安说道:“以后不要再跟着我了,保护好顾璨,还有,告诉顾璨,这些事情,他别管,不许迁怒云楼城。”
那条小泥鳅使劲点头,如获大赦,赶紧一掠而走。
陈平安将两颗头颅放在院中石桌上,坐在一旁,看着那个不敢动弹的刺客,问道:“有什么话想说?”
那名男子大概是心知必死,最后一丝侥幸都荡然无存后,便蓦然胆气十足,大声狞笑道:“老子在地底下等着你!”
陈平安问道:“那如果我反悔了,把云楼城内所有认识你的人,都杀干净?”
男人死死盯着陈平安,“我都要死了,还管这些做什么?”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院子门口那边站着的府邸数人,收回视线后,站起身,“过几天我再来看看你。”
陈平安脚尖一点,踩在墙头,像是就此离开了云楼城。
只是离去之时,飞剑十五一口气搅烂了这名刺客的剩余本命窍穴。
实则陈平安此后秘密返回那座府邸。
然后看到了一场闹剧。
原来那位刺客并非府上人氏,而是与上一代家主关系莫逆的神仙中人,是书简湖一座几乎被灭满门的漏网之鱼修士,此前也不是潜伏在容易泄露行踪的云楼城,而是距离书简湖三百多里的石毫国边关城池当中,只是此次陈平安将他们放在此地,刺客便来到府上修养,刚好另外那名刺客在云楼城颇有人缘和香火,就集结了那么多修士出城追杀那个青峡岛年轻人,除了与青峡岛的恩怨之外,未尝没有借此机会,杀一杀如今身在宫柳岛那个刘志茂风头的想法,一旦得逞,与青峡岛敌对的书简湖势力,说不定还会对他们庇护一二,甚至能够重新崛起,所以当初两人在府上一合计,觉得此计可行,即是富贵险中求,有机会扬名立万,还能宰掉一个青峡岛极其厉害的修士,何乐不为?
这名曾经是府上人人敬仰的观海境“老”神仙,立即被府上两名不过是四境修士的供奉,联手一位五境纯粹武夫,磨磨蹭蹭了半天,生怕那个倒在血泊中的家伙还有杀手锏,好不容易才敢出手,将其拘押起来,三人一个个满身大汗。当代家主这才开始破口大骂此人的忘恩负义,差点连累府上百余人一起陪葬,这位家主脸色狰狞,说就算刨地三尺,也要将你那个几年前来府上做客的漂亮女儿找出来,到时候就当着你的面,让你日日夜夜欣赏那幅活生生的春宫图。
那名被五花大绑的刺客终于开始死命挣扎,浑身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那个家主畅快异常,眼眶通红,说了一番最为雪上加霜的言语,别以为你那个老来得女的小丫头很难找,别人不晓得你的底细,我知道,不就是石毫国边境那几座关隘、城池当中藏着吗?听说她是个没有修行资质的废物,偏偏生得貌美,相信这般姿色的年轻女子,大把银子砸下去,不算太难找出,实在不行,就在那处地方放出消息,说你已经快要死在云楼城了,就不相信你女儿还会猫着藏着不愿现身!
三天后。
石毫国一座关隘城池,有位中年男人,在云楼城一行人之前入城就已经等在那边。
一行人为了赶路,风餐露宿,叫苦连连。
一名四境修士和五境武夫带队,始终没有发现,有人在看着他们的言行举止,甚至还会默默记在纸上。
那拨人在关隘城池中搜寻无果,立即火速赶往石毫国附近一座郡城。
最终在郡城一条巷子里,找到了那户唯有老妪和少女相依为命的人家,不算大富大贵,殷实门户而已。
这拨人没有火急火燎上去抢人,毕竟这里是石毫国郡城,不是书简湖,更不是云楼城,万一那个老妪是深藏不露的中五境修士,他们岂不是要在阴沟里翻船?
众人齐心合力想出一个法子,让一位长相最憨厚的家族护院,趁着老妪出门的时候,去通风报信,就说是她爹在云楼城府上被青峡岛修士重创,命不久矣,已经完全失去说话的能力,只是死活不愿咽气,他们家主俯身一听,只能听到反复念叨着郡城名字和女儿两个说法,这才辛苦寻到了此地,再不去云楼城就晚了,注定要见不着她爹最后一面。
少女一开始没有开门,听闻那名云楼城府上护院捎来的噩耗后,果真满脸泪水地打开院门,哭哭啼啼,体态孱弱如娇柳,看得那位护院汉子私底下喉结微动。
少女收拾好包裹后,骤然想起那位朝夕相处、照顾自己起居的老妪,与那位着急带着她离开郡城的护院,说是自己一定要与老嬷嬷说一声,老嬷嬷身子骨太差了,如果找不到自己,一定会忧惧伤心,指不定不等她走到云楼城,老嬷嬷就又离开人世了,她岂不是世上再没有一个亲人?
护院一听,心中一盘算,是个不中用的老婆姨?再瞅着那个满脸纯真的动人女子,约莫十七八岁,不说山上洞府,只说市井坊间,可不能算是什么少女了。他便觉得由着她知会一声行将就木的老嬷嬷,能出什么错?若是自己太过生硬,说不定才会惹来她的怀疑。
于是他便改变初衷,陪着姿容凄美的动人女子,一起等待那个老太婆的到来。
结果等到手挎菜篮的老妪一进门,他刚露出笑容就脸色僵硬,后背心,被一把匕首捅穿,汉子转头望去,已经被那女子迅速捂住他的嘴巴,轻轻一推,摔在院中。
老嬷嬷见到这一幕后,无动于衷。
女子忍着心中悲苦和担忧,将云楼城变故一说,老妪点点头,只说多半是那户人家在落井下石,或是在向青峡岛仇家递投名状了。
女子哀求老妪一定要去云楼城一趟,哪怕是死,她哪怕见不着她爹最后一面,也要去云楼城。
老妪哀叹一声,说是清净日子算是走到头了,环顾四周,如飞鸟张翼掠起,直接去了一处盯梢她们许久的修士住处,一番血战,捂着几乎致命的伤口返回院子,与那女子说解决掉了潜伏此地的后患,嬷嬷是肯定去不得云楼城了,要女子自己多加小心,还交给她一枚丹药,事到临头,一咬即死。
切实感受到天有不测风云的女子,强颜欢笑,抹去眼泪,收拾好行李,独自离开这座郡城,去往命运未卜的书简湖云楼城。
在女子雇佣了一辆马车,驶出郡城大门后。
她并不知道,小院那边,一个背着长剑的中年男人,在一座客栈打晕了云楼城剩余所有人,然后去了趟老妪正在咳血熬药的院子,老妪看到悄无声息出现的男人后,已经心生死志,不曾想那个相貌平平、好似江湖游侠的背剑男人,丢了一颗丹药给她,然后在墙角蹲下身,帮着煮药起来,一边看着火候,一边问了些那名暴毙修士的来历,老妪打量着那颗芬芳扑鼻的幽绿丹药,一边拣选着回答问题,说那修士是垂涎自家小姐姿容美色的书简湖邪修,手段不差,擅长隐匿,是自家主人离开已久,那名邪修最近才不小心漏出了马脚,极有可能是出身于云雨岛或是鎏金岛,应该是想要将小姐掳去,上供孝敬给师门里边的大修士,她原本是想要等着主人回来,再解决不迟,哪里想到术法通天的主人已经在云楼城那边惨遭横祸。
老妪越来越觉得莫名其妙。
原来那个中年男人煮药间隙,竟然还掏出了纸笔,记下了见闻。
中年男人帮着煮完药后,就站起身,只是离去之前,他指着那具来不及藏起来的尸体,问道:“你觉得这个人该死吗?”
老妪犹豫了一下,选择坦诚相待,“他如果不死,我家小姐就要遭殃了,到了那座云楼城,只会生不如死,说不定让小姐生不如死的众人当中,就会有此人一个。”
中年男人不置可否,离开院子。
几天后的深夜,有一道曼妙身影,从云楼城那座府邸墙头一翻而过,虽然当年在这座府上待了几天而已,但是她的记性极好,不过三境武夫的实力,竟然就能够如入无人之境,当然这也与府邸三位供奉如今都在赶回云楼城的路上有关。
只是当她悄无声息地落在一栋院子之时,整座府邸骤然光亮起来,一盏盏灯笼点燃高挂起来。
这位夜潜府邸的女子,被一名重金聘请而来的临时供奉,六境剑修,以一把本命飞剑,故意抵住她心口,而非眉心或是脖颈,再用一把出鞘长剑,轻轻搁在那蒙面女子的肩头上,双指并拢轻轻一挥,撕去遮掩女子容貌的面纱,面容如花甲老人的“年轻”剑修,倍觉惊艳,微笑道:“不错不错,不是修士,都拥有这等肌肤,真是天生丽质了,听说姑娘你还是个纯粹武夫,想必稍稍调教一番,床笫功夫一定更让人期待。”
剑修转头对府邸主人笑道:“没骗人,按照约定,剩余一半的神仙钱,你们就不用掏腰包了。”
那女子只说要见她父亲最后一面,在那之后,她任由处置。
剑修收剑入鞘,点了点头,却闪电出手,双指一敲女子脖子,然后再轻弹数次,就从女子嘴中呕出一颗丹药,被面容苍老的剑修捏在手中,凑近鼻子,嗅了嗅,满脸陶醉,然后随手丢在地上,以脚尖碾碎,“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寻死怎么成,我那买你性命的一半神仙钱,知道是多少银子吗?二十万两白银!”
不知为何,浑身发麻酥软的女子,想要咬舌自尽都成了奢望,只能被那名剑修按住肩头,扯去这处院落一间偏屋,踢开门,她看到了那个浑身是血、瞪圆眼睛的男人。
女子哭泣出声。
六境剑修洋洋得意道:“父女团圆之后,就该……”
就在此时,剑修身体瞬间紧绷,那柄本命飞剑刚刚离开关键气府,就发出一声颤鸣,原来是直直撞在了另外一柄本命飞剑的剑尖之上。
剑尖那一小截瞬间崩碎不说,剑修的飞剑还给人以双指夹住。
剑修僵硬转头,立即抱拳道:“晚辈云楼城杜射虎,拜见青峡岛剑仙前辈!”
原来不知何时,这名六境剑修老人身边站了一位脸色微白的年轻人,背剑挂葫芦。
那人松开手指,递给这名剑修两颗小暑钱。
六境剑修杜射虎,战战兢兢收下两颗小暑钱后,二话不说,直接离开这座府邸。
本命飞剑碎裂了剑尖,哪里是这次报酬的四颗小暑钱能够弥补,只是修补本命飞剑的神仙钱,又哪里能够比自己的这条命值钱?
只是可惜那个生得水灵白嫩的小娘们,注定是无福消受了。
这天夜里,一辆马车缓缓驶出云楼城去往石毫国的城门,一直到清晨时分,已经远离云楼城,陈平安停马后,跳下马车,准备返回云楼城外的那座渡口,希望那艘系在岸边的渡船,没给人偷走,不然还是有些小麻烦。
那个女子掀开车帘子,坐在车夫位置上,她父亲已经在后边的车厢睡熟过去,性命无忧,就是这辈子很难再重返中五境了,她望向那个年轻人的背影,忍着泪水,沉声道:“总有一天,我会找你报仇的!”
可是那个年轻人根本没有理睬她,就连看她一眼都没有,这让女子愈发悲苦愤懑。
蓦然之间,她背脊生寒。
因为那个人停步转身了。
陈平安说道:“我可能在书简湖最少要待两三年,如果对你来说时间太短,没有把握报仇,将来可以去大骊龙泉郡找我。”
女子愕然。
陈平安对她说道:“你可以多带个朋友,好帮你收尸,因为我到时候只会杀你一个人。”
女子怔怔看着那个人渐渐远去。
车厢内,她爹似乎被吵醒了,咳嗽道:“不要想着找他报仇了。”
她擦干净眼泪,转头问道:“爹,之前他在,我不好问你,我们与他到底是怎么结的仇?”
车厢内,男人哑口无言。
绕着云楼城,来到那座渡口,那艘渡船不但还在,竟然还有云楼城不认识的两位修士,专门帮忙守着,大概是防止不长眼的蟊贼见财不要命,害得那位青峡岛供奉迁怒于整座云楼城。
陈平安与两位修士致谢,撑船离开。
愈行愈远,陈平安思绪飘远,回神之后,腾出一只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圆。
去往青峡岛,水路迢迢。
陈平安暂时也没打算去往附近的书简湖岛屿,结果在半路,就遇上了来接他的那艘巨大楼船,陈平安飘掠上船头,顾璨和小泥鳅并肩而立,顾璨挠头道:“陈平安,怎么几天没见,你又瘦了?”
陈平安问道:“宫柳岛那边怎么样了?”
顾璨翻了个白眼,双手笼袖,“没劲得很,拍桌子瞪眼睛,一天到晚吵架。不过这也不奇怪,书简湖历史上最近几次推举江湖君主,最长的一次,足足拖了大半年呢,就差没在岛上建茅屋或是议事堂打地铺了。最短的一次,倒是才个把月,因为吵来吵去,吵得某人烦死了,那家伙就一口气宰了二十多位当时的岛主,然后当天就有了新任江湖君主,是那人的姘头,也是书简湖唯一一位以女子身份、坐上江湖君主这把交椅的修士。”
陈平安点点头。
顾璨好奇问道:“这次离开书简湖去了岸上,有好玩的事情吗?”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看了一条线。”
顾璨跟小泥鳅面面相觑。
顾璨不打算自讨苦吃,转移话题,笑道:“青峡岛已经收到第一份飞剑传讯了,来自最近咱们家乡的披云山。那把飞剑,已经让给我下令在剑房给它当老祖宗供奉起来了,不会有人擅自打开密信的。”
陈平安回头看了眼顾璨,点点头,挤出一个笑脸,提醒道:“宫柳岛那边,越是风平浪静,你和小泥鳅越是要小心。我猜测大骊跟朱荧王朝,会在书简湖暗中较劲一番,如果遇到这种情况,只要有任何一方参与其中,你最好退一步,不着急出手。青峡岛的刘志茂,能不能当成江湖君主,已经不是你和小泥鳅吃掉一两个金丹地仙可以决定的了。”
顾璨嗯了一声,“记下了!我晓得轻重的,大致什么人可以打杀,什么势力不可以招惹,我都会先想过了再动手。”
小泥鳅揉了揉肚子,其实有些饿了。
然后陈平安收回视线,继续远眺湖景。
他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回首望之,美玉粲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