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内里后,空气中传来一脉微潮的味道,但很清爽、并未有不适。
凤凤随手将房门带上,内室似乎染了一脉微微的灯火,她便借着这灯火的指引又一路碎步往里行。
行过进深后,她抬目环视四处,见这厢房即便外表看来何其颓败、何其落魄,可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边儿保留着讨吉利的东瓶西镜的格局,陈设不算稀疏、且收整的井井有条干净非常。
已然落魄到了这般的境地,连自己的身份都成了一个秘密,却还哪能指望着有下人竟日悉心伺候、殷情收整?这屋子该是大太太自己竟日收拾的,由此可瞧出这位太太的性子委实爱净、讨厌杂乱。且……她似乎没有被这样无望的生涯击倒,她的心里还染就着一团不屈不甘的火。
凤凤将步子停在一道打下的帘幕前,出于礼节未敢再进。隔着帘幕颔首敛襟,对里边儿映出的一圈乌沉色的人影行了个礼:“奴才,给大太太请安!”于此心中起了一脉激动,那情愫不可控住。旋即这双膝就沉淀的有如濯铅,凤凤面上神色动容,身子一点点跪下去,感知着大太太一步一步向她走近,她情念一动、心思一起,启口动情、不再隐瞒:“大太太可还记得,十八年前在您出事之后,便主动向老爷请辞、告老归乡的老管家?”
大太太的身子登然定住,隔过帘幕瞧见她足步一踉、摇了两摇:“那管家是我心腹……你究竟是谁?”前半句是在自语,铮又一扬声,曼曼声色里带了颤颤的抖。
凤凤以手撑地,一点一点把身子站起来,面上神色沉淀、双眸沁出静水般的凉意:“奴才凤凤,正是那位管家的亲生女儿。”波澜不惊的语气,字字带着珠玑,旋又一顿,她将步子又往帘幕前凑近,敛眸微微、声色款动,“凤凤进了这万府,正是得了家父与家母的授命,来帮助对我们一家有莫大恩情、照拂经久却身遭囹圄的大太太!”嗓音骤凛。
大太太的心绪随着凤凤字句的吐口,开始浮沉飘曳、辗转难平。她这一张憔悴却不减精气神的面上,此刻浮荡着无尽的动容,她不觉陷入了如潮的回忆。
十八年了,整整十八年她被老爷亲自下令囚禁在此,原本以为这半人半鬼的生涯不知会不会维系到此身生命的尽头……但就在这一天、这个翩然而至的时刻,她却得知自己曾经的心腹,他利用这漫漫十八载的浮世光阴一手栽培了自己的女儿、并自小授意她长大后进入万府来解救她这个罪孽深重的人,她心中说不动容委实是假的!
大太太百感交集,心里那团凝练的冰此刻渐化为滚烫的火,有激动、有念想、有希望、有焦灼、有忐忑、有惊诧……很多不一而足的情念,形如乱麻纠葛成结。她平定半晌,隔着帘幕对凤凤浅声又命:“你且进来,让我看仔细些。”
凤凤得命,抬手小心的掀起那帘幕。此时此刻她委实难掩心中颤颤的一抹情愫,那是关乎自幼时便根植心中的念想时今终于落成的激动。
这一帏幽幕被徐徐的掀开,凤凤终于见到了这位大太太……
她与自己梦中所见,到底是不相同的。这个人当真是有着满头的珠翠、精致的深蓝色苏绣蝶花的秀禾装,但面孔娟秀、眉目威严暗露,又透着大家族与生俱来的特有贵气,那是时今青阳院里那位正室太太的故作和浮夸所远不能比拟一二的!纵然她时今的处境没有人能比她更落魄,可悲苦惨淡的生涯掩不去命中钦定的凤凰的高贵,岁月的风尘也无法将她秀美的容颜做了浮夸的败落。这位大太太依旧高贵美丽不可方物,虽身形纤瘦、隐见憔悴,却也气质卓绝、清华灵长。
不知道又是何等样的缘法,才堪堪的初见,这第一眼,凤凤便觉眼前之人不知哪里流露出一种独特的吸引,这种吸引让凤凤只觉可亲,忍不住想要继续探寻、想要长伴她的身边服侍和照料……
大太太方才戴着面具、隔着窗子,却又是那等突兀的情境,她并没有把凤凤的面貌看得清楚。时今两个人没了任何隔绝的直面对方,她一眼含及,也觉这女孩子所带给她的感觉是那样自然而然的亲昵,这样的亲昵感莫名又没有道理,是无法言语出口的、不知道从哪一处流转着的默契。
但当大太太借着一脉光影一点点将凤凤的面孔看清楚时,她那张前遭还淡然从容、微有柔和的面孔却突然变得一下比一下的情绪繁重,一双眼睛流露出无限放大的惊恐、即而那恐惧被稀释着变成了诧异,整个人情不由衷的一点点向后退去,身子渐软、抬手下意识扣住一侧的桌面适才支撑着没有跌倒!
凤凤起初没有反应过来,但渐渐感应到大太太的不对劲。她心中惶然,眼前大太太过激的反应令她陡就想起了自己初见太太时,那种如出一辙、又在细微处有着不同的激烈反应!
当初太太的感觉,让凤凤觉的她是见了鬼;而时今大太太的反应,则让凤凤觉的惊恐与诧异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