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原来相比,现在的智永已经没有初次见面的那股精神,整个人看上去像丢了半条命一样,面色苍白,有些萎靡不振,心中暗叹:这上了年纪,就是上了年纪,最经受不住打击,即便再如何精通养生之道,也改变不了这生老病死的命运。余光处愕然发现智永并非空手而来,右手臂弯还夹着一个眼熟的木盒,正是放有《兰亭集序》的那个盒子。
杜荷心底打鼓,不会是东窗事发了吧。他对自己的轻功有着足够的信心,然面对智永一副登门道谢的表情,心虚是最正常的表现。
“大师身体可好,听闻《兰亭集序》失而复得,真是可喜可贺。”他与智永惺惺相惜,当即如老朋友一样打着招呼。
智永接受了杜荷的道喜,脸上也是一片欢愉。
杜荷心中也安定下来,看出了智永并不知道他的身份。
略作叙旧,智永道明了来意:“贫僧此来是向杜施主道别的,来长安已有月余,诸事以了,是回江南的时候了。”
杜荷还想着等智永身体恢复以后,跟他交流一下书法,听他打算离去,有些遗憾,却也找不出挽留的理由,只能祝他一路顺风,念及《兰亭集序》在智永手中的消息,心中存有忧患。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智永只是一个和尚,而《兰亭集序》是千古异宝,无价之作,古往今来,恐怕数得上是价值最高的字画了。以价格来算,千金的数字根本不算是一个价。财动人心,大唐固然是太平盛世。个别恶霸蛀虫也是避免不了的。一但让他们得知消息,很可能存有生出杀人越货之心。
此外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如李世民、杜荷一样,他们虽对《兰亭集序》充满了渴望,然而却能控制欲望,不起争夺之念。别的一些有实力的世家或者权贵,未必不会动歪心,买凶夺货。
智永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和尚,面对这两种情况如何能够避免?
他好意提醒。
智永却诡异一笑道:“以后这将不再是老衲担心的事情了,今曰来此,第二个目的是希望大人能够收下这《兰亭集序》,让它发挥存在的真正意义。”
杜荷脑袋瞬间进入一种真空状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张了张嘴,结巴道:“这、这是为何?我不明白,这份礼物实在是太贵重了,我承受不起……”
智永摇了摇手道:“承不承受的起,自有老衲判断。接不接受,大人请听老衲将话说完。世人皆知我是王羲之之世孙,有着如此身份,自幼受到了常人不一样的待遇。我喜欢书法,并不是因为我是王羲之的世孙,而是真心喜欢书法,喜欢写字,喜欢埋头书写的那种感觉。可无论我的字写的再怎么好,众人都会觉得这是理所当然。因为我是王羲之的世孙,是书圣的后人,继承着书圣的天赋,字写的好,并不奇怪。他们都认为我字写得好是因为我是书圣的后人,没有一个在意我背后下的苦功夫。”
智永回想以前,脸上不由露出一些愤慨。
杜荷暗叹:“有一位如此出众的先人,对于后人来说,未必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智永续道:“于是,我在心底发下宏愿,要超越先祖,让世人认识到我的成就并非因为我是书圣之后。为了这一个宏愿,我足不出户,在寺庙中苦练三十年。我的字越写越好,写秃的毛笔,可以堆成山,上门求字的人,多次将门槛踏破,不得已以铁皮做门槛。但是我失败了,我发现不论我怎么练,怎么写,我的字都无法摆脱我先祖的影子。三十年的苦练,让我能够写出与先祖一模一样的字,可离超越却有着万里之别。直到一天……”
他说道这里,深深的看了杜荷一眼道:“直到一天,我看到了一幅字帖。那是一位酷爱书法的文士收集的字帖,他希望能够收集天下书法名家的书贴,挂在书房中供给后人鉴赏。当时我已经不准备为他人写字了,他锲而不舍,拿出了一副字帖要求交换。正是大人的杜体字,机缘巧合之下,他得到两帖。大人的擅书法的名声,早已传入江南,只是无缘一见。好奇之下,便要求一观。大人无法想象,那字帖给我带来的震撼。说实话,那字帖是大人多年前的作品,论笔力功底,与我相差甚远,但那种大胆的写法、创新改革,却正是我所缺乏的。当即我收下了字帖,动身来到了长安。”
杜荷暗叫惭愧,这真正的改革者是被称为书法亚圣的颜真卿,只是作为穿越者的他,莫名的夺得了这个头衔,想要解释都无从解释,只能默然。同时也恍然大悟,为什么在历史上没有出过江南半步的智永,会不远万里的来到长安。
智永接着道:“来到了长安,遇到了大人。虽然笔力依旧存在弱项,然而不论结构严谨都比之先前那一幅强上太多。前几曰在渭水河上,再见大人时,大人的字又有了明显的进步。我这才惊觉,发现问题所在。大人为人处事,不拘一格,随心所至,喜欢集众人之长,不固步自封。不断的吸取他人的长处,改进自己。正如孔圣人所言:‘三人行,必有我师,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而我却盲目的陷入其中,不能自拔,以至只能跟在先祖身后,走他已经走过的道路。《兰亭集序》在我手中,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而大人身上,我找到了它存在的意义。智永希望大人能够收下它,假以时曰,超越先祖,然后留下一副胜过《兰亭集序》的字帖。在若干年后,又有人超越大人,留有更加出色的字帖。唯有这般,不断创新,不断发展,书法一道,才能永盛。”
杜荷想不到智永有如此之心,不由肃然起敬,沉声道:“这幅《兰亭集序》,我收下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