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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节 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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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冲点了点,他知道曹操在许县的眼线绝对比张松布下的要多,对大臣们的行踪,也比他更关心。他有些担心的看了看那封假诏书,看了一眼张松。张松摇摇头说道:“公子不必担心,韦大人搜出此诏,停留时间并不是太长,我安排的人手没有听出什么异常,想来郭大人安排的人手,最多也只能知道搜出了诏书,但究竟是什么诏书,也未必能知道。公子如果担心,我可以再加工一下,保证以郭大人的眼睛也看不出真假。”

看着张松那副很轻松的样子,曹冲笑了,他自从观摩了丞相府所藏郭嘉留下来的那些档案之后,确实比以前更牛逼了,居然有自信蒙过郭奕这个郭嘉嫡传的特务头子了。他想了想,也觉得目前要把那封真正的诏书透露出来并不是好事,也就同意了张松的意见,反正废后这件事已经完满达成,他可以安安稳稳的回邺城领那一千匹战马的大赏了。

…………

天子在殿中坐立不安,一张雪白的襄阳蔡氏澄心堂纸静静的躺在案上,钟繇、魏讽正坐在一旁,焦急的等待着天子下诏。天子有些神经质的颤抖着,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的抽搐着,细长的手指紧紧的握在一起,指尖有些发白。

金祎快步走了进来,他看了一眼钟繇,轻轻的点了点头,走到天子面前跪倒:“陛下,韦大人已经将诏书送到曹将军处,一切顺利,曹将军并未看出破绽。”

“吁——”天子长长的松了一口气,紧绷着的脸松弛了些,一直挺着的身体也塌了下来,他松开双手,抬起手臂想要去拿案上笔,却发现手臂拧的时间太长了,一动就酸疼不已,他咧了咧嘴,一边晃着手臂,一边问道:“曹爱卿真的没有看出破绽?”

金祎迟疑了一下:“臣以为,诏书既然已经毁了,他就是怀疑,也找不到确切的证据,只会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对他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处。再说了,镇南将军还是一直忠心于陛下的,要不是他在其中周旋,只怕……”

天子点了点头:“镇南将军的忠心朕是知道的,只可惜……他也姓曹。”他说着,脸上浮起一丝无奈的笑容,提起笔,却久久没有落墨,他叹了一声,放下笔转身慢慢走了出去,凄凉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几位爱卿商量着拟个诏吧,朕……实在有些累了。”

钟繇等人面面相觑,同时摇了摇头,却又无法可想,只得凑到一起商量如何措词。

天子出了殿门,沿着青石阶慢慢的走着,天空阴得象要滴出水来,厚厚的云层渐渐的合拢在一起,将苍茫的落日遮得严严实实,天好象提前黑了,渐重的暮色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天子紧闭着嘴唇,一步一步的向前走着,不知不觉的来到皇后所住的宫殿之前,他站住了脚,仰起头看着在暮色中倔强的指向苍天的屋脊,愣了半晌。他想抬腿进殿去看看皇后,却觉得两条腿有千斤重,费尽了浑身力气,依然不能抬动半分。

身边的小黄门看着天子出神,躬着身轻声说道:“陛下,要不臣……去通知一下皇后接驾?”

天子无力的摆摆手,低下了头,两滴泪从眼窝里滑落,打在脚下的青石板上,溅成两朵小花,很快就洇成一片淡淡的水迹。

阴沉的天空,一道闪电从云层之间一闪而过,轰隆隆的雷声由远及渐,滚滚而来,突然之间在耳边炸响,惊得天子打了个激零,一阵冷汗透体而出。他猛的抬起头来,一阵豆大的雨珠从天而降,重重的打在他的脸上。

“陛下,小心着凉。”小黄门连忙扶着天子的手臂,将他半拖半扶的拉上了台阶,他们刚在廊下站定,噼哩啪啦的雨滴声已经响成一片,青白色的青石板很快就变成了青黑色,闪着幽幽的光。

殿中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面容憔悴,满面泪痕的皇后伏寿出现在门口,对着天子款款下拜:“不知陛下驾临,臣妾迎接来迟,请陛下恕罪。”

天子看着依然保持着皇后之仪的伏寿,心中一阵酸楚,眼泪不争气的涌了出来,他赶上前去,弯下腰,伸出双手扶起伏寿:“皇后,你莫要怪我。”

“陛下,臣妾自作自受,焉敢责怪陛下。”伏寿起身,拉着天子缓缓走向殿内,她的声音在一起一伏之间已经平静下来,甚至在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两人走到殿内,宫女们都退了下去,只剩下他们两人相对而坐,各自流泪,一时竟没有话说,只有摇曳的灯火将他们的影子拉得一会儿长,一会儿短,仿佛是风中飘零的落叶。

“皇后,朕也没有想到,国丈居然还留着那封诏书,朕以为,他早就毁了呢。”天子喃喃的说道,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伸过手握住皇后冰凉的小手。

“陛下,千错万错是我伏家的错,如今也由我伏家一力承担,陛下无须自责。”皇后看着天子的眼睛,极力想使自己的声音平静一些,却还是抑制不住的颤抖。她从天子的大手中抽出手,伏在地上:“臣妾不敢求生,只想请陛下看在臣妾服侍陛下二十年的份上,看在我伏家为陛下尽忠的份上,能为我伏家留一点血脉。”

天子沉默不语,看着皇后依然纤细的腰肢,他感到的只是一份悲凉。不错,他是天子,是君临天下的帝王,可是却连自己的皇后都保护不了,这是何等的悲哀。皇后自从初平元年入宫以来,一直陪在他身边,是他那段最凄惶无助的日子里心头唯一的一丝温情。两人相敬相爱,如今已经二十多年了,共同经历了无数的磨难和惊恐,本以为能携子之手,与子偕老,如今却因为那一封诏书,即将天人永隔。他有些愤恨,愤恨国太伏完,如果有心杀贼,接了诏书之后就应该立刻行动,既然无能为力,又留着这封诏书干什么?白白的葬送了皇后和伏家,也给他带来了不可预知的危险。

“寿儿……”天子泣不成声,他不敢答应皇后,因为他也不知道他能不能保全伏家。那封假冒的诏书,他总觉得有些不安,曹冲是谁?他可是神童,他能看不出诏书的真假?就算他还有忠心,还能照顾他天子的面子,可是他能违搞丞相的意思吗?不牵扯到他已经不简单了,要让他再放过伏家,似乎有些不太可能。

“陛下……”皇后半天没有听到天子的允诺,心中寒意大起,她仰起头来,用朦胧的泪眼看着同样泪眼朦胧的天子,哀求道:“陛下,我母亲是孝桓皇帝的长公主,也是正正经经的皇室血脉,难道,难道不能留一个后人吗?我幼帝伏朗,可是尚未成年啊,陛下就不能看在臣妾服侍陛下二十年的份上下一道恩旨吗,有我伏家百十口性命,难道丞相大人还不满意吗?”

“寿儿……”天子咬咬牙,用力拉起皇后:“朕……尽力,尽力。”

“多谢陛下。”皇后抽动着肩膀,渐渐止住了泣声,膝行到琴几旁,伸手撩开了罩在琴上的锦罩,细长的手指在琴上一抹而过,几声悦耳的叮咚声传来,天子精神一振。他抬起头看着皇后,皇后也正看着他,脸上的泪痕已经被擦去,只是眼睛还是红肿着,曾经让天子品尝得如痴如醉的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丝甜美的微笑,轻声请求道:“陛下,臣妾即将远行,也不知哪一天才能与陛下重聚,敢请陛下与臣妾共奏一曲,以慰臣妾这数得过来的几个时辰。”

天子愣了一下,两人同奏,是他们夫妻最开心的事情,当初能在那么艰苦的日子里熬下来,这同奏的琴声也是功劳不小,哪怕是再难的时候,两人并肩坐在琴前,默契的拨弄着琴弦,总能让两颗不安的心感到一丝慰籍,感受到这无情的人世间还有一丝温情,只是现在,却只能让人感到一种悲凉。

“寿儿……”天子哽咽着,无法移动自己的身子。

“陛下……”皇后微微躬了躬身子,再次向天子发出邀请。

天子强撑着挪到皇后身边,伸出手臂晃了晃,将袖子向上挼了挼,长长的手指摁上了琴弦,往日灵活的手指如今却好久都不能动一下。皇后静静的看着他,带着血丝的眼睛里透出的平静,是哀怜,此时此刻,坐在她面前痛苦不堪的不是一个帝王,而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文弱男人,是她的丈夫,是弱得不能保护她的一个丈夫。

“陛下……”皇后再一次轻轻的唤了一声,尾音拖得长长的,还带着一丝颤音。她伸过手来,将天子抽搐的双手从琴上拿开,自顾自的回过头来,叹了一口气,手指猛的一拨琴弦,“咚”的一声,紧跟着,一阵一点优雅也没有的琴声从她激烈挥动的手下流泄而出,如剑戟交鸣,如铁骑嘶鸣,如朔风呼啸。

“大风起兮云飞扬……”皇后略带沙哑的声音听起来更具备了一丝难得的豪迈,她一点也不顾及音韵之美,顾不得与琴声合拍,只是用尽浑身的力气,用最大的声音吼了出来。嘶哑的声音在并不高大的殿中回响,带着一丝决绝,一丝悲壮。

“皇后……”天子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地转过来身,一把将皇后抱在怀中,将脸埋在皇后的胸前,拼命的抱紧皇后,似乎要将她紧紧的搂在怀中,永不放开。

“陛下,记住,你是高皇帝的子孙,你是大汉的天子,再苦再难,你都不能放弃……”皇后用鲜血淋漓的双手推开天子,黛眉倒竖,杏眼圆睁,俯视着天子怒声喝道:“你一定要记住……”

“朕记住了。”天子放声大哭:“我记住了,为夫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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