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是醒了?”
我伸出手去,可是拿不住什么东西,小白坐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柔声道,“没关系的,只是因为药性还没有过,你醒来了,给你服了药,很快也就没事了。”
我张了张口,最终还是叫了出声,声音比起我从前来是喑哑了许多,“煌师兄!”
他慢慢摘下面具,“大概你看到我,很是失望吧。我听到你昏迷之前看到我的时候喊的是他的名字。”
“其实也不是没有想到过的。”我问他,“我的身子是不是废了?”
“不至于,只是有些损伤。你最近用药太多了。”
“连你都下来了。”
“他能把你送下来,多一个我也不是多奇怪的事情吧。”
“你来了有多久了?”
“按这里的算法,半年。”
我低下头不说话,过了很久才道,“你们出去吧,我的药劲又上来了,只是想睡,你们也有事情要商量。就先这样吧。”
巩师兄和煌师兄先出去了,小白将被子掖好,“先生说了,你身上的药性不过是三五日便能退去,这两天你行动不便也是正常的,等那么两三天,这药性退了,你的气息也就恢复了。”
“你不必理会我,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吧。”
小白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径自离开了帐篷。我将自己埋在被子里,等着天亮,而我的天,恐怕是永远都不会亮起来了。
煌师兄是寒玄最顶尖的医官,号称天下没有他不能医的病,没有他解不了的毒。他虽然解掉了我身体里的药性,可是那些药终究是损伤了我的肌体,即使他不说,我也能够感受到,三生锁在身体里的不适和躁动,很多时候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到了深夜,队伍不得不停留下来休息整顿,接连半个月都没有认真合眼的士兵们连在走路都是闭着眼睛睡着行进的。已经可以隐隐看到齐国的城墙了,巩师兄坐在我的对面,大家都是无言,只有煌师兄一个人看到美酒和炙食兴致很高,不断把烤好的肉食放在我的手边,“玄儿,咱们都那么久没有见面了,现在连坐在一起吃饭也是难得,你消瘦了那么多,昨天我给你把脉的时候,你连骨头都快要露出来了一般。该好好吃些东西。”
一面给巩师兄加东西,“奇怪了,阿巩啊,从前都没觉得你老了会这么好看,越来越有风度了不是?来,陪我喝两杯。”
四个人中只有煌师兄一直喋喋不休,小白默默帮我盖上一条毯子,“吃吧。”
这样诡异的气氛,最后连煌师兄都留意到了异样,忍不住了说,“你们俩是怎么了,从前你们和颐三个人不是最好的吗?如今颐是为了公子纠和你们翻脸了,你们两个同在公子小白这里,却倒是更像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
我淡淡开口,“我把姒师姐逼疯了,所以巩师兄和我也翻脸了。”
煌师兄手上的兔肉“啪”得一声掉到了地上,怔怔地问我,“你该不会真的做了这种事情吧?”
我抬眼,“我杀了令师兄,姒师姐要杀我,所以我把她逼疯了。”
“你疯了吧!”
“不是我疯了,是我们都疯了,从寒玄出来之后,我们都疯了。从前压在下面的那些仇恨、自私、计谋、争端、诽谤、亵渎,到了这里都被一点点挖掘出来。这才是真正的世间,寒玄值得留恋,只不过是因为不够真实,那里的生活简单,师兄弟姐妹之间那么和睦,好像这样的好日子永远都没有尽头。在世间只是告诉你了,其实没有是那么是永久的,只是告诉你其实世界上还有一种事实是这样的罢了。你如果觉得疯了的话,其实我们都疯了,我们都在这里被逼疯了。煌师兄,即使你有妙手仁心,有最顶尖的药,也终究治不好我们的疯病了。”我指着头,“不是这里病了。”我轻轻抚上我的胸口,只有一把冰冷锁存在的地方,“是这里病了,治不好了!”
“当初让你离开,会不会是个错误。”
我低着头,“师兄,你若是真的可怜我,那你就告诉我,玄主他怎么样了?”
他讶异道,“你在说什么?”
我取过他怀中的面具,“这个面具是他的,他说过,此物在,则人在。他的面具和我的面具是一样的。”
煌师兄低着头,“这个是玄主大婚的时候交给我的。”
“大婚?”我轻轻点头,“也对,他早该大婚了,若不是当年的那件事情,他早就大婚了,说不定现在连少子少姬都有一群了,也不至于轮到让我去做什么少主。”我抬头,“是谁?灼原的哪一位少姬?”
他摇头,“不是灼原的人,是楠儿,你认得的。”
是,我认得,楠儿是我膳房里面出来的女孩子,那个总是躲在角落偷偷看玄主的女孩子。后来有一回我在甘霖殿中还遇见她给玄主做了一盘桃花酥,那娇羞的模样,真的能跟风中摇曳的桃花有得一比。相面的向师兄还曾说我宫中那么多的人,只有楠儿的面相最好,是最有福气的人。现在想来真是对,能嫁给自己一直喜欢的人,可不是最有福气的人吗?
“是啊,当初该想到他会大婚的,竟然连一份礼都没有留下给他,真是枉费了他多年来的教导了。”我端起酒樽,“师兄,这杯酒当作是我敬他,他既然已经大婚了,那么到哪里祝贺他都是一样的。他是个通达的人,不会介意这些的。”
我端起酒樽一饮而尽,三生锁在里面动了动,仿佛在那里,它也有眼泪,慢慢从心流到腹中,那般酸楚感从胃里一点点泛到鼻尖、眼睛里面去。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巩师兄,这杯算做是我敬你,一语中的,为了你预言的实现,我敬你!”
巩师兄很不自然,还是端起了手中的酒樽和我干了这一杯。
“煌师兄,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情。”我拿着那个面具,“这个东西能留给我吗?”
煌师兄点头。
“多谢!”我起身,“实在是累了,先回去休息了,这酒虽好,但是终究后劲大,还是少喝些好,免得明早起来觉得头疼。”
帐外的天还是昏暗,稀稀落落的星辰却像是一盘还没有收拾干净的棋局,随随便便被丢弃在那里,也没有人留意到它的不和谐,然后收拾干净。我的命运大抵如同这个棋盘一样,被随随便便安置在某处,只是在没有被人收拾掉之前苟延残喘活在世上。
我坐在不远处的河边,伸手解下发冠,将头发披散开来,手中的冷仪轻轻划过,一簇簇便如开花一般散落在静谧的河面,微微的波纹散开来,然后安静飘走。我看着那些头发顺着水流从我的眼前渐渐远去,“侬既剪云鬟,郎亦分丝发。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我曾以为这样的日子不止是梦境中才有的,到头来还是证明了不过是一个笑话。哪怕我真的长发及腰,也不会有轿帷迎风,白衣远立。既然如此,这样的长发便不必再蓄了,索性剪去,好提醒我永不忘今日之耻。